《中国村落》总导演手记(七):救救“外婆”吧
浙江卫视 发布时间:2019-04-29

听说上海的中小学课本,要将“外婆”改成“姥姥”,理由是“外婆”是南方方言。

不觉悲从中来,怒从天降:我叫了几十年的外婆,我那已作古了几十年的外婆,要被改成姥姥了……姥姥!

姥姥也是方言啊!它不过是北方方言啊?!一声姥姥,我的“外婆”没有了,“救救我的“外婆”吧!

我有一癖好,根据人说话,琢磨普通话中方言的残留,猜测他的老家,约在20年之前,十拿九稳猜中,尤其是出租车司机。后来就屡屡失手,因为各地外出的人,年纪越来越轻,普通话讲得越来越“普通”了。

走到中国的一个个偏远的村落,我才发现我此前那种分辨各地不同语音特色的得意,不过井底所见,中国的方言多到无法统计,美到美轮美奂。

按现代汉语分类,有七大方言区。即官话方言、吴方言、湘方言、客家方言、闽方言、粤方言、赣方言。每个方言区又可以分不同区域的方言,如苏州话,上海话,南京话。可是,在十里不同风的村落,有的地方复杂到每个村庄一种方言,一个村庄多种方言。而且,你要是说“我听起来是一样的”,村里人会和你争执,告诉你我们村和他们村的语言有哪种不一样,细致到“吃饭”“你好”“再见”的不同说法,言语中充满着“谁不说俺方言好”的自信。我很喜欢这种自信。

语言是特定族群文化的重要部分,体现着一个族群对世界的基本认知方式和成果,通常被当作构成一个民族的标志性元素之一;同时,语言也承载着一个族群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积累的大量文化信息。因此,方言是一个地方族群的根本。

我们知道,语言的精髓无法翻译。方言也是一样,你可以把杭州话的“贱儿饭”翻译成“吃霸王餐”,但是杭州人说的“贱儿饭”的那种“贱”样没有了;你可以把杭州人说的“落儿”翻译成“笨蛋、傻瓜、二百五”,不过杭州人说“落儿”时表示的那种奚落,嗔怪,那种带有情感的埋怨,没有了。

鲁迅说“方言土语,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,我们那里叫‘炼话’,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。恰如文言的用古典,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”;“警句或炼话,讥刺和滑稽,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”。

而且,这些“下等人”往往“出口成章”,不只是警句或炼话,更有上古的汉语,优雅的文气。

温州方言的“一日三餐”令人拍案叫绝:他们说吃早饭叫“吃tian  gao”,吃中饭叫“吃nie  jiu”,吃晚饭叫“吃a  xu”。这几个音的温州话意思分别是“吃天光、吃日中、吃黄昏”。你看,温州吃的多么有文化,不食“人间烟火”,而食“四时光阴”,吃得多么“与时俱进”“天人合一”。

想起幼时,逢年过节,吃相有点难看,饭桌不整,绍兴人的外婆(不是姥姥)会嘟囔一句“long  xie了 ”,我一直理解外婆的意思是“浪费了”,直到不久前去一个绍兴村落,才知道,外婆嘟囔的除了浪费了的意思之外,还有“乱七八糟”的意思,其实说的是一句古奥的汉语书面语:“狼藉了”,杯盘狼藉,一片狼藉。外婆是一个裹小脚不识字的“下等人”,说的这句“狼藉了”,学者们至今还在探讨其来源和本义。

有学者这样评述书面语、官话、和方言:“书面语是‘死人’的语言,官话是没有生气的语言,只有方言才是充满智慧和趣味的语言”。话虽说极端了一些,但于方言并未过誉。

其实对于方言的种种好,“罄竹难书”。可是,就是这么好的玩意儿,却在不断式微,不断消亡。或许只有到了最危险的时候,才会有人关注方言。

中国村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,于是有力量关注村落,保护村落。但是村落里重要的灵魂部分,一般无人注意,方言就是这样一种村落里的灵魂。如果村里的人不讲村里的话,就如同村里没有古建筑都是砖混结构,没有当地人都是外来客,没有农家菜都是肯德基,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村庄。一个没有灵魂的所在是一个“死”的所在,没有存在的价值。

算是有人关注到了大的地域方言,如上海话,杭州话,但为时已晚。尽管还有些方言节目在地方电视台存在,这只是对当地中老年人的慰藉,方言的生命在于儿童,如果地方的孩子都不说地方话,方言“死无葬身之地”。

救救方言不是不讲普通话,提倡普通话不应该禁绝方言。要知道500年前,今天的南方方言就是北方的“普通话”。方言里有太多的“文物”,太多的文明密码。消灭方言无异于焚书坑儒,无异于火烧阿房宫。

我们确实听不懂许多方言,首先这不是你排斥的理由。开个玩笑,如果中国的首都在广州,那么粤语就是今天的普通话了。你别说,当年还真有人提议过让粤语成为中国的普通话的。

其次,在方言复杂的区域,聪明的我们会创造一种流行于这个区域的“普通话”。“语言孤岛”的杭州话,就是当年南北交流“互相体谅”而形成的一种既非杭州本地话,也不是汴梁话的一种新型语言。设想,杭州话一旦消失,这一活的化石便就化为乌有了。

据说中古蜀语和粤语其复杂程度有一拼,湖广填四川后,今天的四川话几近第二普通话了。小的生长在浙西山区,长到十几岁没有见过红太阳,因为东面的高山挡住了日出,西边的高山挡住了日落,我看到的永远是“日上三竿”。孤陋寡闻的我一直以为我讲的话就是当地的方言。后来去了一趟“大城市”金华,惊愕的发现,金华人讲得话和我桐庐分水话几乎一样!而衢州人讲的话也如出一辙。终于搞懂了,我们讲的话都是便于交流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区域“普通话”,各地真正讲他们的方言还是听不懂。前日有云南朋友到访,听到衢州人说话,疑惑说,怎么你们讲的话和云南的官话一样?你看,尽管方言复杂,但是云南和浙江的金华衢州等地方,交流就没有障碍。

救救方言,其实也是在救普通话,因为,普通话的成长,离不开方言的滋养。森林只剩一棵树,这棵树离死不远了,接下来便是沙漠。一种文化消亡,人为被灭绝的因素之外,那就是自我放弃。后者往往是缺乏自信,丢失自尊。你看,在学普通话的同时,广东人不会不讲粤语,福建人不会不讲闽南语,四川人不会不讲四川话。这是因为他们有自信。

上海人不知为什么不自信起来了。如果非要把外婆改成姥姥,那么不只是“外婆”没救,“姥姥”也没救了。

总之,救救方言吧!救救“外婆”吧!

(本文作者:《中国村落》总导演夏燕平)

由浙江广电集团与中国美术学院联合出品的大型电视纪录片《中国村落》浙江卫视正在热播,每周一两集连播。

分享文章